時周揭密/空戰英雄柳哲生1 功勳寫在青天上
2023年空軍台中清泉崗基地航空嘉年華(雷虎小組)。(圖/方萬民攝)
編按:
為迎接雙十國慶,CTWANT特地找出過去刊登於《時報周刊》的國軍英勇戰史報導,此篇刊登於民國74年11月3日第401期《時報周刊》,描述距今87年前的筧橋空戰。此系列全部以原始文章內容呈現,為方便讀者在網路上閱讀,此系列中有整段文字上下引號,即代表柳哲生將軍口述,其它均為當時撰稿者葉言都整理報導。
功勳寫在青天上 柳哲生空戰史錄四之一
勇敢、機靈、謹慎的中國空軍飛行員,在中日戰爭中,以猛鷹之勢,在青天白雲之間寫了一張最輝煌的史詩。四十八年前的筧橋空戰更震撼全球,在這場戰役立下大功的柳哲生將軍,親口為這一戰做最逼真史證。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四口下午四點左右,杭州筧橋機場上空,雲層低厚,天上飄著雨。
中國空軍第四大隊二十一隊中隊飛行員,奉命由周家口飛往筧橋機場,當他們在風雨中落地時,卻又獲得指示:立刻再度起飛。因為敵機來襲了!
巡航了近二十分鐘後,柳哲生突然發現,一架塗滿迷彩的敵機穿雲而出!一場激烈的中日空戰,從此火光迸射的展開了。
四十八年後,煙硝散去,礮聲隱然,天空晴藍,戰爭已是很遙遠的事了。
但是,值此太平盛世,老兵逐一凋零,篇篇中華兒女最偉烈的史詩,也逐漸被遺忘。「進出中國」、「中國紅軍英勇抗戰」諸種謬說竟囂然起落,八年長期抗戰的艱辛歲月,豈容如此汙蔑、扭曲?
而四十八年前的這場空戰史實,若經由能當年與戰的「老兵」親口道出,無異是給各種謬說最有力的打擊。
中國空軍忠勇的軍風和有我無敵的精神,造就不少先烈和他們壯烈咸人的故事,到現在大家都耳熟能詳;但另一方面,中國空軍也造就出不少融合勇敢、機靈、謹慎和優秀技術於一爐的飛行員,他們在天上飛翔的時候擊落了侵略中國的日本飛機,卻沒有被那時始終處於優勢的日本飛機擊落,他們親口敘述的故事,應該比坊間的外國空戰翻譯作品更具吸引力。
曾駕駛戰機和日軍在空中「纏鬥」四年的飛將柳哲生,正是我國空軍健兒的典型。
在這位龍城飛將口述他當年戰史的過程中,為了使讀者更明瞭當時的背景和敵方的想法與做法,我們逐段補充資料,作為背景說明,希望能有助於更詳實、客觀的重建那段歷史。現在,讓我們再唱一遍「凌雲御風去,報國把志伸」的空軍軍歌,回到四十八年之前。
投筆從戎/航空學校畢業後,分發到第四大隊二十一中隊。
「我祖籍湖南,民國三年生於天津,在保定讀中學時碰上九一八事變,就立志從軍抗日。民國二十一年先考入中央軍校陸軍十期,次年空軍甄選人員,我報名入選,成為航空學校五期的學生,民國二十五年十月從驅逐科畢業,分在第四大隊二十一中隊服役。」
「二十五年九月我國向美國購買的霍克三式飛機運到,四大隊即裝備這種飛機。十月三十一日蔣公五十大壽,在南京閱兵並接受獻機,二十一中隊的霍克機是由上海市捐出,命名為「中正隊。」
整個二十世紀上半期,是日本一步步加緊侵略中國的時代,當時的中國青年在救國圖存的動機下,許多人投筆從戎,柳哲生的少年時期,正是此種典型。
中國空軍的建立,殊為不易,始終是在經費、人力、裝備有限而敵人佔有優勢的情況下奮鬥。霍克三式機的被選中,原因在於他是轟炸、戰鬥兩用機,既可攜帶五百磅炸彈從事俯衝轟炸,又可憑藉十二.七和七.七公釐口徑的兩挺機槍驅逐敵機。
駐軍戰區/一十六年八月,戰火在華北燃起,第四大隊派駐周家口。
「民國二十六年我在南昌,八月四號晚上,我們已經奉到明天早晨出發的命令,大家喝了一場酒,戰志昂揚。」
「八月五號一早,第四大隊全體出發,移防周家口。飛行中途降落許昌,可是許昌機場剛下過雨,地面很軟,李桂丹中隊長第一個落地後滑行時,飛機陷進泥裏向前傾,螺旋槳撞彎。李隊長就命令我暫留許昌,等搶修後轉洛陽大修,再飛到周家口,他則駕了我的二一0二號飛機先走了。」
二十六年八月初,華北的戰火逐漸擴大,中國已經決定全面抗戰,日本也有在長江下游另開闢戰場的意圖。原先集中於南昌的中國空軍,一則為了配合陸軍作戰,保衛各地領空,二則因為南昌是訓練基地,飛機過於集中,易受攻擊,就被分別派駐各地。第四大隊是當時的精銳,遂被派往戰火已燃的華北地區,駐河南周家口。
轉調杭州/大隊長高志航抗敵心切,親往南京請纓調杭州。
「我在洛陽等修飛機,等了一個多禮拜,一直到八月十四號清早才修好,立刻飛周家口報到。李隊長一見到我,馬上要我找二十二中隊黃隊長、二十三中隊毛隊長開會,我才知道上海已經大打起來。三位隊長開過會之後,李隊長召集全隊訓話,告訴我們下午調杭州準備作戰,中午提早開飯,大家要做好飛往杭州的一切準備。飛行路線以蕪湖為中間轉折點,蕪湖以前航高七千呎,蕪湖以下天氣極壞,應降低高度,無法保持編隊時改梯隊飛行,再不行就變成單機追蹤飛行。務必要到杭州。」
第四大隊之調杭州,是大隊長高志航八月十三日飛往南京請纓的結果。高大隊長抗敵心切軍令如山,部下的排除萬難,絕對服從,皆由此可見。我國空軍當時的編制為三三制,每大隊轄三中隊,每中隊轄三分隊,每分隊有三架飛機。
戰前風雨/在陰雨的天候下,第四大隊全體趕到了筧橋。
「下午一點,我們從周家口起飛。周家口到蕪湖間有大型塊雲,但雲間尚有空隙,一過蕪湖,天氣變得非常惡劣,雲很低,毫無空隙,又下著雨,全隊降低高度,進入長江南岸一條支流的河谷,改為單機追蹤飛行,我是第二架,緊跟在熟悉這地區地形的李隊長後面。」
「跟機時,必須比前機稍低一點,才能避開前機螺旋槳打起來的旋風,在低飛時,遇到障礙物,要眼明手快的立刻拉高,非常吃力。霍克三是沒有艙罩的飛機,不久擋風玻璃和飛行眼鏡上都沾滿雨水,一片模糊。在大雨裏我只有拿掉飛行眼鏡,把頭伸到飛機外面,才能勉強看清楚長機,就這樣到下午四點左右,才看見西湖,立即在筧橋機場降落。」
二十一中隊能在如此惡劣的天氣下全體趕到筧橋,是八一四筧橋空戰發生的重要關鍵。當時空軍飛機的裝備還很簡單,沒有無線電,甚至沒有艙罩,飛行員必須憑藉著目力、體能、毅力和大無畏的精神,經常性的從事目視飛行,那真是個充滿英雄主義的時代,當時的飛行員比之現代的太空人,其英雄色彩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敵機來襲/四大隊戰鬥落地後,不及加油,又奮勇地再行起飛。
「落地後還沒有停車,就看見高大隊長和筧橋站總長邢鏟非跑過來,一邊搖著綠旗比手勢,那是叫我們不要停車的信號,一邊大叫有空襲警報,我知道有了情況,敵機來襲了。」
「我們雖然只剩下四十分鐘的油料,也立刻再度起飛。上去以後第一分隊保持編隊,李隊長在前,我在右,王文驊在左,一同爬高,往喬司方向飛。當時天空上很亂,原駐筧橋的教練機都已經起飛,為的是躲日本飛機的空襲。」
空軍作戰,以將敵方飛機摧毀於地面為優先,因為停在地面上的飛機,本身毫無防禦或逃避的能力。一九六七年中東六日戰爭以色列擊敗埃及空軍就是如此。一九三七年八月日本在上海挑起戰火後,也是採取此一構想,以中國空軍基地為最優先攻擊的目標。中國空軍當然也洞悉日軍的這種意圖,所以筧橋機地無武裝的飛機先行疏散,而四大隊的霍克戰鬥機落地後來不及加油,就奮勇的再行起飛了。
擺陣迎戰/日軍的空中武力極強,他們打算以三十八架轟炸機攻擊中國。
「我們巡航了近二十分鐘,尚未發現敵機。七七事變後,日本海軍看見陸軍在華北侵略得手,便打算在華東另闢戰場,一來可收夾擊中國之效,二來免得陸軍獨佔「功績」。空中兵力方面,當時日本並無空軍編制,各型飛機皆配屬陸、海兩軍的航空隊。八月初日本編組成特遣艦隊,航向長江口外,其中有大型航空母艦一艘加賀號,小型航空母艦二艘,龍驤號、鳳翔號,共載有飛機一一0架;另外把陸上基地海軍航空隊木更津、鹿屋兩隊,編為第一聯合航空隊,以濟州島為前進基地,打算以它們配屬的三十八架九六式轟炸機,作為攻擊中國的王牌。」
八月八日,鹿屋航空隊的十八架飛機由日本本土南移。不料當時東岸地區氣候惡劣,鹿屋航空隊為了避風,越飛越遠,最後只好降落在台北松山機場待命。八月十四日上午,中國空軍轟炸日本軍艦及登陸地區,他們才終於奉命出發,轟炸中國機場。當天中午十二時五十五分,鹿屋航空隊的半數九架飛機由隊長新田慎一少佐領隊起飛,預定轟炸筧橋,下午四時過後進抵筧橋附近,穿雲降低高度,準備轟炸。當時日本空中武力超過中國甚多,居於優勢地位,很輕視中國空軍,加以天氣惡劣,三艘航空母艦上的飛機無法起降,所以才用上在台北的鹿屋航空隊;而駐台灣的日本戰鬥機油料不足以飛行台北到杭州雙程,於是鹿屋航空隊的驕兵,在沒有戰鬥機掩護下到了杭州上空。
空中追擊/一架塗滿迷彩的敵機穿雲而出!我軍加速追上去!
「忽然我看到右前方同高度有一架飛機穿雲而出,機身塗滿迷彩,雙引擎,雙尾翼,絕對不是我們的飛機。我立刻用手指著它,同時搖動飛機翅膀,李隊長和王文驊也發現了,三個人加速追上去。」
這是一架日本九六式陸用轟炸機。抗戰時日本飛機皆以相當開始生產年份的日本皇家紀年的末兩點來命名,如著名的零式戰鬥機於一九四0年推出,那年是日本皇紀二六00年,故名零式;九六式轟炸機在一九三六年(即日本皇紀二五九六年)推出,其基本設計是一種以陸地為基地,具有飛越海洋上空能力的長程中型轟炸機,續航力很強,但最高速度較低、加速較慢是其缺點。在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九六式是日本的新銳轟炸機種,日軍曾大事宣傳,寄以厚望。
火光激戰/六挺機槍一起開火,日機螺旋下墜!
「那架日本飛機也看見了我們,它立刻右轉加速,想躲進雲裏逃走,我們就從它的後、左、右三面包抄,六挺機槍一起開火,曳光彈滿天飛舞,應該是三個人都擊中了,不久就看見它螺旋下墜,失去蹤影。」
這架日機是那一批的第三小隊三號機,由三井軍曹駕駛,飛在編隊的最左後側。當下午四點多日機抵達時,我機早已升空以待,新田少佐的長機首先被擊中發電機受創,未及投彈即偕二號機和右後方的第二小隊向右方逃去,第一小隊的三號機由桃崎軍曹駕駛,倉促中投彈,炸中筧橋機場外鐵道上的一輛運油車起火燃燒,但本身目標暴露。隨即被大隊長高志航與第二分隊長譚文合力擊落。不久日機的第三小隊到達,一見情勢不佳,也倉促投彈後拉高逸去,炸彈未經妥善瞄準,都落在機場外的田地上,機場未曾受損,可是三架都被我機發現,除三號機被李桂丹、柳哲生、王文驊共同擊落外,其小隊長的一架中彈二發先逃,由大串軍曹駕駛的二號機則被高志航盯住連續射擊,左引擎被擊中熄火,全機中彈七十餘發,以單引擎勉強飛回台北,落地後全毀,不堪再用。
風雨戰情/激戰落地後,柳哲生把飛機滑回停機坪時,一滴油也沒有了!
「這時我的油料只夠再飛十幾分鐘,但是仍然跟著李隊長巡航了大約十五分鐘,空中已經沒有日本飛機的蹤影,油也全部用完,才繞機場一圈後降落,在跑道上引擎停車,連把飛機滑回停機坪的油都沒有了。跳下飛機踩著水跑到停機坪,馬上找到一個機械士,兩個人提了一桶五加侖的汽油跑回飛機邊加油,再發動引擎才滑回來,衣服鞋子都濕了也顧不得,立刻給飛機加油掛彈,把座艙蓋上防雨布,才走回站上辦公室。」
「站上聚集了很多人都在談論戰情,天慢慢黑下來。」
四大隊下轄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中隊,八一四當天,二十一中隊先到筧橋,碰上空戰,三個分隊都是落地後再起飛,各機都在油料將盡時降落,但第二分隊金安一、劉樹藩二人因油料不足,兩機都失速墜落,金安一輕傷,劉樹藩撞樹死去,算是受到日機間接影響的損失。
二十三中隊最後出發,到杭州也較晚,但仍有部份飛機升空作戰。
二十二中隊則在風雨中偏航降落廣德,本來有暫停一天的意思,但在副隊長賴名湯極力主張下,停留一小時就再飛杭州,結果有部份飛機剛好碰上鹿屋航空隊的第二批九架飛機。原來鹿屋航空隊的另外半數由淺野少佐領隊,於下午十三時零五分起飛,預定轟炸廣德,當時中國空軍三十四中隊長周延芳的座機剛在筧橋基地修理完畢,但槍中沒有子彈,空襲警報時只得升空,預備往南京,在繞過太湖上空的雷雨區時,發現了淺野隊的九架飛機。周延芳立即加速飛往廣德示警,可是廣德機場的地面人員無法了解他的意思,他情急之下,勇敢的爬高折回,然後衝進日機的編隊。日本飛機不知道這架中國飛機沒有子彈,紛紛採取躲避措施,隊伍混亂,勉強投下十六枚炸彈,全部落在廣德機場外的稻田裏。淺野隊的九架飛機折返時,經過杭州附近,正碰上從廣德飛杭州的二十二中隊,空戰結果,日軍小川軍曹所駕的飛機被鄭少愚擊中燃料箱,以殘餘油料勉強回航,至基隆社寮島(今和平島)外海墜毀,人員獲救;惟劉樹藩則可能因為這批飛機的臨空而勉強起飛殉職。
收兵待發/這天戰役結束,大家以餅乾、汽水充飢,並且準備第二天再出擊!
「當天筧橋基地人員大部分已經撤走,沒有晚餐供應,大家以餅乾、汽水充飢後,到航校的俱樂部休息,有人睡在乒乓球檯上,我們跟著高大隊長找到一間寢室,有六張黑色的鐵床,沒有被褥,只得和衣而臥,杭州蚊子很多,浸了水的飛行靴和手套都不能脫下來,我們臉上蓋著手帕防蚊子,談到將近十二點,高大隊長下令停止說話,並且要我們第二天四點鐘起床,準備出發轟炸任務。午夜過了以後,我才迷迷糊糊的睡著。」
對於經過長途飛行和驚險作戰的飛行員們而言,八一四的晚上同樣難忘。這天是抗戰期間中、日兩國空軍作戰的第一天,雙方飛機的性能、指揮官的決策,和飛行員的技術與精神,都一舉而變得非常明白。總計在筧橋空戰中,日本飛機被當場擊落兩架,嚴重毀損至不堪使用兩架,受重度創傷兩架,輕傷兩架;對手的中國空軍第四大隊僅在空戰中輕傷一架,另外受間接影響毀損一架(劉樹藩)、輕傷一架(金安一),而日軍轟炸筧橋、廣德機場的預定任務,除炸毀一輛運油車外,其他均未達成,勝負之數,已經非常清楚。然而八一四晚上我方的檢討中,高大隊長和所有的飛行員,都很謙虛的分析戰情,並作明天繼續出擊的準備,毫無戰勝後的驕傲之態。此外,這天晚上的生活情況,也似乎是以後整個抗戰期間艱苦克難的先例,中國空軍在物質條件極為缺乏的情況下無怨無尤的努力奮鬥,尤其值得敬佩。
反觀日本方面,鹿屋航空隊在戰役之後的戰報,寫得非常詳細,甚至受傷各機哪裡中了多少發子彈都有明確的記錄,可是這只限於日軍內部參考,對外,日本荒誕的宣稱「摧毀廣德機場大部分設施及地面停放的飛機,擊落霍克戰鬥機六架」。這些行為充分反映日本人的兩面性格:內部作業精確仔細,對外宣傳誇大不實。今天看起來,前者促使日本強盛,後者則把這個當年新興的強國推進侵略戰爭的深淵,最後一敗塗地,幾乎亡國。